除了贸易战和关税战，中美在人工智能（AI）领域之争也越来越紧张。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简单而言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算力、算法和数据。相比较算法和数据，美国在算力领域的整体能力的确更强，特别表现在算力硬件领先方面，如众所周知的英伟达高端算力卡的整体强悍运算能力。为了保持在算力领域的领先地位，美国通过制定法律法规，加强核查等手段，从限制算力相关技术和硬件输出至中国，到制造设备的禁售中国等方式，全方位阻断高端算力卡流向中国。从2018年至今，美国对中国算力领域逐步形成了“芯片-设备-技术-生态”的全面封锁。

中国很多企业都在试图获取更多更强的算力以帮助企业的模型升级迭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意到了很多问题，造成潜在违反美国出口管制和禁令的风险。所以，仅以2025年我们应对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BIS”）官员和新加坡海关官员调查的案例，帮助中国企业理解其中的一些问题（“坑”）和纠正错误理解，为企业健康、合规发展提供支持。

一、案例背景简述和总结——企业需要关注案例中的相同点和重点，考虑自身业务场景中是否存在类似情况

如下图所示，新加坡企业（客户）从美国供应商采购H100服务器，转售下游客户A，服务器交付客户A指定的东南亚（如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收货企业，下游客户A自己或是通过第三方公司支付相关款项。

在今年8月2日，美国政府逮捕了下游客户A的两名实控人。从披露信息获悉，除了从新加坡企业采购H100，客户A还从其它企业采购H100，并转售至其它买家，货交东南亚（但按照美国政府披露内容，最终流向中国），货款由位于中国大陆和中国香港的第三方企业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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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补全下游客户A的交易信息，进行对比可以发现，新加坡企业和下游客户A在业务场景中存在很多相同点：相同产品、相同转售商业行为、相同交付第三方、都有第三方香港公司支付货款情况。但最终结果却大相径庭，新加坡企业最终被认为符合美国出口管制规定和新加坡法律，而客户A的两名实控人被美国批捕。

这说明有很深层的情况需要中国企业重新思考和引起重视。如美国商务部BIS调查官通常思路是怎样的？如何提供证据证明企业的合规性（即法律层面的抗辩）？从美国调查角度，哪些证据是必须提供的证据？哪些是最有力的证据？新加坡企业是AI领域相关的小规模企业，没有大企业的所谓完整的合规体系，如何向美国商务部BIS和新加坡海关解释其合规管控机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还是中国国籍，且与中国国内公司有业务往来，美国官员会如何看待这种情况？且我们如何进行解释？

以此案件为基础，我们对美国针对中国的算力管控和调查做简略分析，提示整体特点，即：法律规定的复杂性，违规风险的多样性，和业务方案和应对预案需要全面性，希望帮助中国企业在处理相关业务中及早、及时和准确理解风险，做好事前、事中和事后的降风险安排，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二、在AI算力领域，美国针对中国的限制内容非常复杂——影响到中国企业评估整体业务方案风险，切记不要自欺欺人

很多企业都在咨询关于AI算力相关的潜在违规风险问题，我们就先简述一下实务中的错误。举例来说，美国对中国禁售H100始于2022年10月，而H100产品上市也在同年10月。简单来说，H100基本就没有可能进入中国市场，进入中国市场的，很大可能都是违反美国禁令进口的。另外，产品技术指标也决定了产品的唯一性，那么通过技术指标也可以判断出产品类型，从而这也就满足了美国法律的“知道”中的“明知”。限于篇幅，我们不展开论述，但在此提示的是：法律规定需要结合到企业的订单、交付、ERP系统管理、议付资料等等内容，而非讲讲规定那么简单。仅从上述两个小问题，就可以看出规定本事与实务衔接的复杂性和潜在问题，以及规定本身与美国基本法律的衔接问题，更不用说美国还有至少10多个不同领域的政府部门牵头参与AI规定的制定。

特别强调的是：在今年2月份美国发布的贸易优先政策中，特别强调了现有出口管制中的漏洞问题，即通过战略对手和代理人的国家进行管制产品（如H100）转让。在投资优先政策中则强调了美国将对各种投资类型进行限制，以阻断对中国在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生物技术、高超音速、航空航天、先进制造、定向能源等领域以及中国国家军民融合战略涉及的其他领域的资金来源。

美国对AI领域的监管始于2018年底，在规划的14大类重点领域拟议适用出口管制中，人工智能就是其中重点之一，并从2019年开始，制定20多个限制规则，协调美国内部管理，针对外部事务进行管控。以下梳理，仅供参考。希望帮助企业充分理解规定的复杂性，而不是简单理解为“通过第三方”采购就不存在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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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国针对AI算力卡实施的调查——既有美国EAR法规支持，也有详细的程序和要求，切莫以为是走过场

仅梳理已经公开的信息，因为转售英伟达高端算力卡，在2025年已经采取行动的国家和相关信息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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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述严厉的刑事调查和起诉，在2024年，美国FBI、美国国土安全调查局（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和美国商务部BIS联合调查并于4月23日在芝加哥逮捕了两名中国公民。根据美国司法部公共事务办公室公布的一份起诉书披露，至少在2015年5月至2018年8月期间，此两名中国公民合谋逃避美国商务部对某中国企业实施的出口限制，方法是利用中介机构隐瞒实体清单企业参与交易的情况。起诉书指控的罪名是共谋非法出口美国技术，包括将美国加州公司生产的用于加工芯片的设备销售给了“实体清单”上的中国终端用户，违反了《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和《出口管理条例》（EAR）。

相比事前的许可证申请制度，美国政府事后调查制度是企业需要更加重视的部分，因为从上述案例就可以发现，美国都是通过事后调查发现问题并追究企业责任的，而且往往都是“实锤”。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直面美国BIS现场检查，思考企业合规实务》着重介绍了相关程序和要求，这里不再做赘述。

简单总结就是美国在“转运后核查（Post-Shipment Verification）”中，流程规定非常严谨，要求参会人员非常全面，要求提供说明文件非常细致，而且是实地检查，企业不要有轻易过关的想法，因为企业提供任何形式的信息中，存在矛盾的地方都会被追问和反复确认。不专业和不专心应对都会造成企业巨大损失。这也就引出我们想分享的下一个话题：美国商务部BIS调查的思路。

四、美国政府调查的思路和方法——企业需要知己知彼，才能真正思考应对之策，“闭门造车”是自己坑自己

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美国商务部BIS官员调查，那就是：极致严谨、细致和全面，是综合能力的展示，体现了绝对的专业水准。

在调查过程中，BIS官员并不马上表态，但其从手中掌握的证据入手，希望被调查企业陈述自身的业务情况。以我们的案例为例，在确定企业的上游是美国知名服务器提供商后，BIS官员事先已经通过从供应商获得与新加坡企业交易的信息，再审核企业自己提供的信息，除了查看是否有隐瞒和出入外，还逐一比对企业手中的收货资料。

什么是逐一比对收货资料？收货资料有哪些？每一份文件上的每一个信息都代表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表述，和其它文件和信息的关联关系是什么等等，这些都是BIS官员关心的事项。我们之所以能够帮助到企业成功完成BIS和新加坡海关的调查，原因之一就是我们逐页、逐项梳理了全部资料，并总结成展示文件和提交文件，供BIS官员使用，而且充分阐述了业务中的瑕疵问题。

业务中有合规瑕疵，BIS官员会接受吗？在我们的案例中，企业的确有工作中的瑕疵，如接受了客户的要求，由第三方公司支付货款的行为。但这是国际贸易中的实务操作，第三方支付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而问题在于是否事先获悉并合理解释第三方支付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所以，商业合理性造成的瑕疵更容易被接受。这也是我作为高级经理在美国企业工作时，负责东北亚贸易合规工作而获得的实务经验。企业根本做不到100%的合规，但的确是已经在尽力的情况下，做不到的部分也就成为“不可能的任务”。当然，这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切不能自欺欺人式的自洽。

企业架构的问题需要重视。BIS官员还特别了解的新加坡企业的情况，包括负责人的人数，国籍等很多信息。在我们的案例中，企业的主要负责人现为中国籍，且还有国内20多人的研发团队，这些都是被调查内容。其目的就是从美国法律角度，判断新加坡企业的“法人独立性”和“总部”是否满足美国相关法律。而这些都是企业和外部机构忽视的地方。而且很多企业并不了解这些概念在实务中的表现形式。

企业合规体系是否是重要评估标准，这也是中国企业关心的问题，而且很多机构在对企业介绍时总结重点就是完善的合规体系。BIS官员和我们的思路是一致的，即实质大于形式，在他们看来，合规体系形式根本不重要。BIS官员并不纠结我们是否能够拿出完善的承诺、政策、流程等等文件，而是关注于实际执行层面的情况。这也是非常好理解的，因为美国商务部BIS公开处罚中国山东某企业，就是因为美国政府认为一些企业“说漂亮话，做违规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所以，我们也一直提醒企业要注意实际执行层面的细节。而这些细节又从企业提供的各种信息中得到相互应证，进而说明问题。正所谓“细节是魔鬼”，可以披露出本质，让BIS官员抓住企业是否违规的实质性内容。

在与美国商务部BIS和新加坡海关官员沟通中，还有很多思路上的特点，但总结如上，就是非常专业和细致。企业面对美国商务部BIS官员的调查，表面是运输后的事后调查，实际上是从企业性质、交易模式、交付和支付、上下游管理、法律规则的知晓等各个方面进行全方位的调查。

五、中国企业应该考虑的事项

事项1：从微观角度，处理好细节，如此案中对“转售”与“欺诈”的理解，还有业务中涉及的其它重要概念

“转售”是企业商业活动中的一种常态行为，都是新加坡企业，都是转售，但认定结果却大相径庭，我们的客户新加坡企业合规，下游客户A违规并被刑事逮捕。这说明在转售过程中，对于正常转售与商业欺诈的边界需要有清晰的理解。

举一反三，那么企业无论是出海，还是投资、并购等都需要对业务场景中的重要概念做好充分理解，如原产地、税则归类、工艺改变、加工与制造的区别、明知和应知、责任穿透等等，不仅仅是中国法律规则下的理解，还有如美国等国外法律规则的理解。对企业来说，正确理解是做好应对方案的前提。

事项2：从整体规划和应对角度，因为美国调查非常专业，如果涉及此类型业务，怎样做好业务方案和应对预案

从上述复盘“美国政府调查思路”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商务部BIS官员的专业性和调查的全面性和细致性，既有企业架构，管理方面的信息，又有细节内容的逐一比对核实。所以，企业需要在各个方面做好事前的评估，避免出现矛盾而引发违规问题。

做好业务方案和应对预案的前提是要充分了解美国出口管制规定和调查思路，这样才能不违规。这就提示了另外一个问题，企业如何了解美国规定。

在客户A刑事调查中，由于H100是美国货物导致的美国法律在域外管辖的问题，其“欺诈”的界定也会考虑美国出口管制的影响。这就是实务中需要考虑的法律问题。

事项3：正确理解美国规定的建议——多学习、多研究、多比较，并结合业务场景

通常，企业的做法就是自己研究和咨询外部机构，如律师事务所，咨询机构等。而自己研究也会通常会咨询外部机构。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外部机构是否专业，是否能够为企业提供非常全面和细致的信息。那么企业如何判断外部机构是否专业？结合我们的经验，建议企业在考虑外部机构选择时，思考以下内容：

1) 从事过10年以上企业内部业务管理工作。真正从事业务工作比外部机构参与某些项目要务实和细致很多。参与处理过一些项目的经验远远不及多年从事业务工作的经验丰富和务实。10年以上企业实务工作经验也会帮助企业从战略和战术角度更全面的思考和提供意见；

2) 直接掌握和理解美国法律。如果在美国企业工作、被美国律师培训、与美国律所对抗（非合作）等，这些都可以直接获得美国法律的细节和美国企业的实务操作细节，从而避免因为理解偏差而造成违规风险；

3) 行业内比较知名的企业的经验，如一些头部企业，有被美国调查的企业，他们的经验会比外部第三方只讲规则要务实和有用。

事项4：VIE架构，开曼架构，壳公司都不是保险方案——美国追责穿透至自然人

从我们的案例和获悉的下游情况，我们可以引申思考，就是从中国企业角度，设立海外公司，利用VIE架构等作为商业上的框架安排是否可以帮助企业控制风险。企业架构是美国调查的重要内容之一，因为美国法律（包括美国EAR）追责的总体要求就是要穿透到自然人，追究违反美国规定的背后负责人。而美国法律下的“法人独立性”“总部”的规则，就是避免企业钻空子。所以中国企业无论是VIE架构设计、或是在东南亚投资、设厂、设立公司等等以阻断风险的方法，需要谨慎处理，而不是简单设立一个公司就可以解决追责问题。

事项5：业务方案和应对方案要有前瞻性和预判性

我们曾经在2018年底就提示美国针对中国企业“绕道”避税的措施，也提示过美加墨自由贸易协定并不能达到完全帮助中国企业通过墨西哥从而减轻税赋，在Trump1.0时代，就帮助了东莞企业不转移生产线而到达调整原产地从而减少税赋的目的。

在最近的项目中，企业还咨询我们的方案是否可以持续2-3年，这也是我们建议企业思考的问题之一，即无论怎样的方案，都需要有生命力，都需要不仅考虑当下的限制，业务场景，还需要考虑将来业务发展的情况以及准确预判法律规则的变动。如下述事项6，我们如果在境外开展工作，就要预判第三国是否遵守美国法律的问题，并提前做好准备。

事项6：第三国是否遵守美国法律的问题

在新加坡正式逮捕转售H100的相关人员前，根据CNA的报道，新加坡贸易与工业部第二部长Tan See Leng在2月18日的国会上表示，新加坡不纵容企业故意利用与该国的关系来规避或违反其它国家的出口管制。此外，马来西亚当局也开始调查这一案件，评估是否违反了马来西亚的相关法律。

无独有偶，在2024年12月2日，马来西亚贸易部副部长在一个论坛上已经表示：“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警告许多中国企业，如果它们只是想通过马来西亚更换产品标签，以避开美国关税，就不要投资马来西亚。”

以这种级别官员做上述表述，传递信息已经非常清楚了。在美国法下，对于被认定为设立“壳公司”“中间商”而从事违反美国法律的行为，都是美国政府重点和严厉打击的“绕道”行为。而从上述事件可以看出，针对中国可能违反美国相关法律的“绕道”行为，东南亚国家已经开始考虑进行必要行动了。那么中国企业在投资和开展业务前就要做好评估和方案，投资后要做好应对核查的预案。

总结梳理一下，中国算力需求是刚需，美国方面是非常清楚的。在预期5-10年中，中国肯定会迎头赶上补齐算力硬件方面的差距，但在这个期间，美国方面肯定会祭出杀手锏，尽最大力量阻止中国算力发展。就像这些美国在东亚和东南亚针对H100的调查，可以想想在其它地区也有类似的调查进行中。而第三国被迫采取措施也是大概率事件。

就像此次美国商务部BIS适用50%规则（现暂停实施），表面上强调只是按照股权判断，但实际上，50%实控权才是美国各个领域法律的关键，不能排除美国商务部可能是留了后手，会根据中国控股企业股权变化而准备后续精准打击。所以中国企业需要跳出自己思维的圈子，更认真，更仔细，更全面的思考如何降风险，这不仅仅在AI领域，也是在贸易战、关税战、科技战，先进制造战等等可能的挑战中需要重新思考的。